曾经有一段特别依恋港式奶茶的日子,弄得我人在北京也要吃力不讨好地到处寻找茶餐厅。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结果如何不问可知。如今我断了这个瘾,神州大 地却处处开满了“正宗港式茶餐厅”,其风之炽,可比二十年前“港式饮茶”和“港式海鲜酒家”打遍天下时的那种盛况。虽然这里头绝大多数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 山寨货(上海有一家茶餐厅的鸳鸯竟然可以随你挑选两款饮品混合,比如说咖啡加好立克!),但也真有人能端出吐司和煎蛋俱厚的标准“蛋治”。最近有几家走得 更远,不知从哪儿找人做了一排排浅绿色的夹板卡座,弄到一箱箱瓶装维他奶;奶茶装在杯口上描了一圈红线的厚瓷杯里,“油多”放在小小薄薄的红色塑料盘上;更夸张的是窗户用了那种带铁挽的铁格窗花,餐巾纸也细心地折成一小方菱形;这种老风味几乎连香港都不多见了。
港式茶餐厅
如果要数最有香港特色的餐饮场所,茶餐厅肯定排在第一。它的食品五花八门,其奶茶既中且西,一向被认为是香港文化的代表,完全配得上那句被人说烂了的 “east meet west”。在怀旧风潮的感染之下,我们对茶餐厅渐渐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典型的印象,觉得符合那个印象的茶餐厅才叫做正宗。可是,假如我们真的以为木板桌上 要有块厚玻璃,大门口旁要有个糕饼柜的茶餐厅才是真正茶餐厅的话,我们必将遗憾地发现这种真正茶餐厅其实已经快绝种了。从你家楼下的“新x记”到中环的 “翠华”,有哪一家茶餐厅的设计和形象能够百分百地演绎出想象中的那套正宗?
号称是香港文化代表的茶餐厅根本没有我们所以为的那么古老, 甚至“茶餐厅”这个名字也可能只有三十年左右的历史。你去旺角的“中国冰室”看看,那是许多人心目中茶餐厅的典范,是许多电影和怀旧发烧友的取景宝地;但请注意,她叫做“冰室”,而非“茶餐厅”。“冰室”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产物,是“ABC”、“波士顿”与“车厘哥夫”等高级西餐厅之外的大众选择。它不卖大餐,只是全心全意地供应饮品和西点面包,所以它一定设有糕饼柜,里头放着蛋挞、瑞士卷和菠萝包。
也就是说,冰室本来应该归在“西式”饮食的范畴里面(即使那是本地化了的西式),它不会卖鸭腿汤饭,也不会卖牛腩河猪肝粥。我们今天所知的茶餐厅是后冰室年代的产品,它们摆 脱了西式饮食的框框,大胆地加入许多原来在冰室里一定找不到的中式小炒和碟头饭,甚至打破冰室和粥铺面档的界限,井水犯进了河水,把粥粉面饭奶茶咖啡放在同一个屋顶之下。
美味文化的饮食情怀
如此看来,那些新开的怀旧茶餐厅实在是些时空混淆的错乱怪胎,它们一方面在形象和装潢上借鉴了老一代的冰室,另一方面则在食品上跟随了新一代的百花齐放。 尽管如此,我们却还是觉得它们好自然好正宗。为甚么?因为怀旧不必忠实于历史,它不是对史实的忠诚追溯,而是一种情绪的需要,一种和身份认同有关的情绪。 既然茶餐厅在回归前后就被形容为香港身份的象征,香港人就难免要把自己认同的一切都一股脑地丢进去了,不管它的时代先后,也不管它的原始面目,反正我们要 的那间茶餐厅就该有冰室的外貌,就该有牛肉茶莲子冰,同时却还要有鱼蛋粉以及叉烧蛋炒饭。
在我们的脑海之中,必然有这么一家不曾真的存在过的茶餐厅,它古老得彷佛自有永有,本质不变。我们怀念它,正如我们怀念一个永远要比现实更美好的家。